每到高考的日子我本来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愧疚,而父亲节的到来更让我心神难宁。因为那年高考的事情,让我永远愧对我的父亲。
记得那是我在县高中补习班读书的一天。那天是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日子,我羞涩的囊中只剩下几张可怜的饭票。已经好多餐买不起青菜了,开水冲饭,加点盐巴,那难咽的滋味实在难以言状。课堂上饥饿得两眼冒火花的时候,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就会模糊起来,甚至会幻化成香喷喷的美味佳肴。这种感受对我这个从山里来的穷山娃已是习以为常,从不怨天也不怨地,更不会怨贫穷的父母。
家里的状况实在是酸楚,虽分得五亩多的责任田,还有三亩多的自留地,可是一家八口的吃穿,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的学费,还有常年生病的母亲的医疗费用就指望这些田地了。沉重的家庭负荷就像一座大山压在父亲不是很宽阔的肩膀上,压得我们心痛痛的。父亲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有“伺候”那些田地的本事外,就没有多少其他挣钱的能耐了。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,父亲就是不让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一个辍学。高考落榜后我就想跟父亲一起“修理地球”,分担家庭压力,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,一定要再给我一次“闯独木桥”的机会。我还犹豫的时候,父亲已用他那火一样的眼神逼着我,我不得不卷起铺盖去读补习班…… 在学校,我不敢跟同学攀比吃穿。身上没钱的时候,也不敢跟同学借,因为家里能供给我的钱实在太少,我不敢欠人情债。米钱中断是常事,特别是5、6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。
高考来临这几天,很多同学的父母亲自来到学校看望自己的孩子。看着别人风光的父母,听着别人父母亲切的话语,我心里感觉酸酸的。但我不巴望父亲能来看我,只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寄一些米钱来把我就要中断的伙食接上,别让我弹尽粮绝上“战场”!
我们补习班的教室就在离校门口不远的那排瓦房。这天下午我们正在上第六节课的时候,一个弓着腰扛着米袋的身影掠过教室窗口,然后就很艰难的站立在门口。一身黑灰而有点发白的土布唐装,一条有点发黑的散发着汗水气味的毛巾搭在左肩上,腰里还挂着一只酒葫芦和一个布袋,这就是原滋原味的七里山区农民打扮;灰白相间而蓬乱的头发,古铜色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,腮帮深陷,两眼却放射出不屈的光,这就是50多岁的山区农民的形象。他没有放下沉重的米袋,依旧弓着腰,也没有言语,只是用火一样的眼光往教室里搜寻。我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的父亲。
“老人家,你要找谁?……”讲台上的李老师正关切的问。
“老师,他是我爸爸。”我打断了李老师的话,“爸爸——”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经直向父亲奔去。
“轰——”教室里一阵哄笑,是善意的笑。李老师瞪了同学们一眼,然后示意我去接待父亲。我也不在意同学们的笑,从父亲肩上接过沉甸甸的米袋,带他离开了教室门口。
在校园里那棵凤凰树下,我仔细的打量着父亲,发现他更消瘦了,腮帮陷得更深眼眶凹得更厉害,脸上的觀骨更凸出皱纹更深更多,而且左边的手臂好像老搭拉着,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大难。我鼻子一酸:“爸爸,你怎么亲自来了,你这手臂怎么啦?”
父亲用右手抓起左肩上的毛巾,擦了擦脸上的汗渍,喘着气说:“孩子,对不起,爸爸没能及时给你寄伙食费,让你吃苦了。爸爸是跟你三叔坐手扶拖拉机来的,他正在去装货呢。”停了一下,父亲又擦着汗,接着说:“听说你要参加大考试了,我就来了。家里刚好卖猪得了一些钱,想给你买一身热天衣服穿进考场。我这手臂是刚才下车的时候不小心碰一下车沿,没事,一下子就好了。”说完父亲还想摆动他的手臂,但是摆不动。我想看看,可是父亲不给。唉,一定很痛,还扛了那么重的米袋啊!我对父亲说:“我衣服还可以穿,不用买了。还有,考试结束后我也要回家了,你不必送这么多的米来!”父亲脸变严肃了,说:“不行,大热天的不能让你穿那么厚的衣服进考场,这次考试一定要好好考!米吃不完就换钱呗,要买好一点饭菜补补身子,别让身体夸了!”说的也是啊,我得好好考,不能再让父亲失望了!
我把米袋扛到宿舍放好,又去跟班主任说明了情况,就跟着父亲走出校门。来到街上成衣行,我们父子俩从这摊走到那摊,我看中了一件深蓝色裤子和一件白色衬衣。父亲让我试穿,他转到我身后看看又转到我前面瞧瞧,喃喃的说:“裤子合适,衣服短了些。”又让老板换件尺寸大点的;这回他点头说:“好好好,合身合身,我孩子变俊了!”我看见他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,我很少见到的笑。他越是笑,我心里越是难受,因为我知道身上这套衣服会花去父亲不少血汗钱的。 看到父亲那身已经褪色的土布唐装,我说:“爸爸,你也买吧,你身上的衣服也很旧了。”父亲说:“不用了,你妈妈织的布料家里还有,爸爸穿你妈妈做的衣服舒心呢。”其实我知道,母亲织的那些土布料父亲经常让她拿到街上卖换钱买油盐了。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是操透了心了,哪还顾得上自己呢!辛辛苦苦挣得的每一分钱他都不曾享用啊!
思维还沉浸在感激与愧疚的时候,我们父子俩已走进了一家米粉店。老板说粉已卖完,父亲就说借个地方用一下。老板还挺热情,同意让我们借用桌椅碗筷不收钱。父亲打开腰里那只鼓鼓的布袋,取出一个用芭蕉叶包裹的东西。剥开芭蕉叶,一股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,啊,是饭团和黄豆炒鸡蛋!我兴奋得像过年一样,因为我已经好几餐没见油腥味了。还没等父亲解下酒葫芦倒酒,我已经狼吞虎咽起来了。父亲心疼的说:“饿坏了吧,慢慢吃,别噎着啊!”粉店老板插嘴了:“瞧小伙子那吃劲,石头吞下去也能消化啊!”父亲接过话道:“长身体嘛,该多吃啊,吃饱了好好复习好好考试,都怪我做父亲的没能照顾好儿子!”父亲的话每一句都会让我感到温暖啊!
等父亲招呼店老板一起喝酒的时候,我已经吃得只剩下可怜的几粒黄豆了。我很后悔自己吃得太多,其实父亲一路辛苦也很饿啊!看着父亲艰难的夹着那几粒黄豆送酒,看着那搭拉着左手臂,我的心好痛好痛啊!幸亏好心的店老板端上一碟菜,跟父亲喝起酒拉起家常来…… 我和父亲走出米粉店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,父亲说黄三叔应该装完货等侯很久了,他们今晚还要回家去。说完他就与我告别了。
我左手提着装衣服的袋子,右手攥着50元钱,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,心湖无法平静。泪光中,一个弓着腰扛着米袋、身穿黑灰而有点发白的土布唐装、左肩上搭着一条有点发黑的散发着汗水气味的毛巾、左手臂搭拉着、腰里挂着一只酒葫芦和一个布袋的身影,在金色的余辉里幻化成一座高大的山……
高考结束后回到家的那几天,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左手臂搭拉的真相。父亲说卖猪的事是假的,家里的猪早在一个月前在一场瘟疫中死光了。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,父亲为了找钱给我买新衣服给我买好饭菜补身子参加高考,他每天都上山找树皮拿到街上卖。不幸有一天他不小心摔下山崖,左手臂给摔伤了,还没好利索呢。还有那袋米是借亲戚的,家里的粮食都给卖得所剩无几了。
等见到父亲搭拉着左手臂,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的时候,我已泪雨滂沱…… 更让我一生愧对父亲的是,那年的高考我又落榜了。
这些事情虽已成为过往,却深深的刻录在我的记忆深处,永远不可删除。